电影《星际穿越》同名官方小说【第一部分完】

墨雪飘·痕

——小说封面——

作者简介

　　格里格·凯斯（Greg Keyes）1963年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是科幻奇幻界的中坚派作家。同时在乔治亚大学从事人类学研究，于神话、传说、历史、宗教祭祀、语言等领域极有造诣。作品有《非理性时代》系列，《星球大战：新绝地武士团》系列（该系列由十九部长篇与几部中短篇构成，格里格·凯斯执笔写作了其中的三部长篇与一部中篇），《荆棘与白骨的王国》系列（该系列国内已翻译引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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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翻译纯个人行为，转载注明出处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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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格·凯斯 著    墨雪飘·痕 译

序

　　起初是一片黑暗，有风吹过，脆弱的叶子沙沙作响，低语连绵。接着是一个老妇人的话音，颤抖而和蔼。
　　“没错，”她说道。“我爸爸那时确实是个农民。”
　　继而黑暗褪去，现出一片金绿斑驳玉米地，都还只是齐腰高的青苗，穗子在风中颤动着。风势渐急，玉米茎秆被刮得咯吱直响，好似有风暴在发来警告。
　　“和那时的其他人一样。”妇人继续道。突然间，她出现在黑暗的背景下。欢笑与悲苦交织成皱纹，镌刻在她脸上，犹如一幅岁月的地形图。
　　“当然，”她说道，“他一开始干的并不是这一行。”
 

第一部分

 
一

　　操纵装置在他手中猛烈抖动着，好似有生命一般。
　　座舱外面，白色的雾气飞驰而过。他能看到飞船的艏部，但也仅此而已。
　　“计算机说你倾斜角度太大了。”无线电中夹杂着噼啪声，电离空气造成的静电干扰太强，信号有被淹没的危险。
　　“我能行，”尽管事实上仪器给出的都是些不可能的数据，他嘴里还是表示抗议。
　　“正在穿过直道，”控制中心说道。“关闭推进。全部关闭。”
　　“不！”他说道。“要加大动力——”
　　他开始发疯似的旋转，座舱里忽明忽暗，闪烁不停。操纵装置突然脱手，他尖叫起来……

　　库珀从床上坐起，浑身是汗，意识尚未挣脱梦境——世界仍然在天旋地转，周围仍然是茫茫迷雾。他一边大口喘息，感觉到空气在肺部涌入涌出，一边竭力想控制它，控制住某样东西……
　　“爸爸？爸爸！”
　　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转过身，看到她站在透过窗子的第一缕微弱晨光下。是他的女儿。令他头晕目眩的纷乱噩梦褪去了，只余下他熟悉的房间、旧木头的气息还有铺盖中散发出的樟脑丸味道。
　　“抱歉，”他低语道。“回去睡觉吧。”
　　可她站在原地没动。墨菲，一如既往地倔强。
　　“我还以为你是个幽灵，”她说道。
　　库珀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
　　“幽灵就不存在，墨菲，”他咕哝道。
　　“外公说人是可以见到幽灵的，”她坚持道。
　　“外公自己都快老得变成幽灵了，”库珀嘟囔道。“快回去睡觉吧。”
　　墨菲仍然不准备走。她一头红发披着晨光，绿色的双眸中满是担心的神色。还有几分顽固。
　　“你又梦到了那次坠毁吗？”她问道。
　　“快回去睡觉，墨菲，”他尽量做出严厉的样子。墨菲犹豫了片刻，终于不情愿地转身，拖着脚走出房门。
　　库珀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窗外，只见一片农田，种满了玉米青苗，叶子深绿，都还只有齐腰高。黎明给茎秆顶端涂上了一抹鲜艳的红金色。微风拂过，涟漪阵阵。睡眼朦胧间，他感觉眼前景色好似一片浩瀚的大海，一直延伸向远方的地平线。

墨雪飘·痕

二

　　“没错，种的是玉米，“老妇人说道。“但那时沙尘严重，连耳朵里和嘴里都免不了有。”画面从她切换成了一个老头的面孔，他泪汪汪的眼睛正在搜寻过往的年月，寻找着留在身后人生之路上的标记。
　　“沙尘到处都是，”他点头道。“到处都是。”

　　唐纳德在清扫农舍门廊上的沙尘，心里清楚这么做毫无意义。不出几小时，这里便会再次被沙尘覆盖。然而，轻易屈服似乎更是毫无意义。
　　门廊与一栋二层农舍连为一体。房屋甚是坚固，庇护了好几代人，理应受到照料。风沙已几乎啃穿了最后一点儿白漆层，给它重新上漆短期内却不大可能。而且，相较于上漆，这房子更需要大修，可他太老，库珀又太忙。
　　但他可以清扫门廊。虽然年老体衰，这点儿活他还干得动。他可以将沙尘驱退，尽管至多也只是一时的胜利。
　　他直起身子，检视清扫的成果，然后解下围在脸上、用来阻挡灰尘侵袭肺部的头巾，转身打开了农舍的门。
　　门廊清扫就到此为止吧，他心想。该是准备早餐的时候了。他向厨房走去，手指抚弄着稀疏的头发，感到有砂砾夹杂了进去。
　　厨房内，餐桌上有几个碗倒扣着，外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尘。他走过去，翻起碗，露出其干净的内里，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向厨灶。
　　对唐纳德而言，这所房子中最令他感到安慰之处可能便是厨房。在这套结实的象牙白搪瓷炉灶前，曾站立着他的妻子的身影。渐渐地，他的女儿也来下厨，不过起初只是踮起脚尖，帮忙搅拌锅里的粥食之类。后来，女儿长成一个坚强的女人，脚踏实地，养活着自己的家庭。两个女人如今都已离世，但他却莫名感到，她们仍旧守在这里。
　　他将玉米糁放到灶上，加以搅拌，直至其开始沸腾，然后将火关小，用文火慢煮，边忙活着边回想起了当年。那时的早餐要更为……丰富点儿。有燕麦片，华夫饼，薄煎饼。还有水果。
　　如今，几乎只剩下了玉米糊。而且，基督啊，许多搭配起来能让玉米糊可口些的食物，黄油、高粱糖浆、培根之类，也都没了。可是，耽于往日，大概没有多大意义吧？而且当下也不乏美好之处。曾几何时，一天能喝上一碗简单的玉米糊，对多数人而言已是奢求。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对其也没有丝毫的怀念。
　　要数算主恩，老头子。他几乎能听到老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没必要为你得不到的东西发牢骚。待到玉米糊煮好后，往好的方面想，数算主给了他多少恩赐，可很是容易——他们都坐在他的面前。
　　他的外孙汤姆当然在。食物摆上餐桌时，唐纳德的外孙总是会在。他今年十五岁，胃像无底洞一样。这孩子总是饿着——活计辛劳，实属正常。他没有抱怨过早餐的单调。
　　汤姆有玉米糊就行。
　　他十岁的外孙女墨菲来迟了点儿。她刚洗完澡，红铜色头发湿漉漉的，脖子上仍然围着一条毛巾。有时他会觉得她酷似她母亲，但接着，在她的一转身间或某句独特的言语中，他又能看到她父亲的影子。比如现在。她正在摆弄什么东西。不应当这样。
　　“别在餐桌上折腾那东西，墨菲，”他告诫道，话音中并无一丝怒气。
　　但墨菲反而向她的父亲看去，大约是忽视了他。他父亲早就来了，这时正在喝咖啡。库珀是唐纳德的女婿。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农民。想仅凭一把电线和一个旧烤面包机就使一台用了有二十年之久的联合收割机恢复运转，或是想使太阳能电池阵列的效率再提高百分之十五，找他准没错。他是鼓捣机械的能手。他的女儿也一向爱他。人死不能复生，有库珀在已是对他最好的慰藉，唐纳德心中想道。有她所爱的男人在，还有她生养的孩子在。
　　“爸爸，你能修好这个吗？”墨菲问库珀道。
　　库珀来到桌前，伸手拿起被她捏在手中的几块塑料制品，瘦削的脸上眉头皱起。此时唐纳德看清了那是什么——破损的阿波罗登月舱模型。
　　“你把我的登月舱怎么了？”库珀问道。
　　“不是我干的，”墨菲说道。
　　“让我猜猜，”满嘴玉米糊的汤姆讥笑道。“是你的幽灵干的？”
　　墨菲看上去没听到汤姆的话。她最近似乎发现，不理睬他要远比设法反驳更让他恼火。
　　“是幽灵把它从书架上碰掉的，”她对父亲说道，语气相当实事求是。“它一直在碰掉书。”
　　“幽灵这种东西就不存在，笨蛋，”汤姆说道。
　　“嗨，”库珀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汤姆只是耸耸肩，看起来并不后悔。
　　但墨菲不肯就此罢休。
　　“我查过，”她说道。“这叫做骚灵现象。”
　　“爸爸，给她讲讲，”汤姆恳求道。
　　“墨菲，”库珀说道，“你知道的，这不符合科学。”但他的女儿却倔强地盯着他。
　　“你说过，科学就是承认未知的事物，”她说道。
　　“她难到你了，”唐纳德说道。
　　库珀把摔成几块的登月舱交回给墨菲。
　　“以后我们得把东西看好，”他说道。
　　唐纳德的目光投向库珀。
　　“库珀，”他告诫道。
　　库珀耸了耸肩。唐纳德是对的。墨菲很聪明，但她需要点儿指引。
　　“那好，”他说道。“墨菲，你想谈科学是吧，那就别告诉我你只是害怕什么幽灵。记录事实，进行分析——把结论拿给我看。”
　　“没问题，”墨菲说道。看她脸上的表情，脑子显然已经转了起来。
　　库珀似乎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他拿上钥匙，起身准备离去。
　　“等一下，”唐纳德说道。“今天有家长会。要父母去……不是外祖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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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爬进破旧的皮卡，掸掉座椅上积了一夜的沙尘。这皮卡年长了，原本蓝色漆面的车身如今已被锈迹侵占了几近过半，而且还有不少凹陷划痕，足以证明它有多么劳苦功高。
　　库珀在想唐纳德的话。虽然明白唐纳德这么说是出于好意，但他仍然感到苦恼。没错，他确实偶尔缺席了些孩子学校里的事——太忙了。他是个单身父亲。让唐纳德分担点儿负担有那么不合适吗？库珀并非没花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并非没与孩子共美好时光。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听凭学校的摆布。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打开驾驶员一侧的车门，又抿了口咖啡，凝望着远处升起的黑云，试图估量其距离有多远。那是谁的田地？云在往哪边飘？
　　“是沙尘暴吗？”他不由得惊问道。
　　唐纳德摇头。
　　“是纳尔逊在烧掉他全部的庄稼。”
　　“因为枯萎病？”库珀问道。
　　“他们说这是最后一季秋葵，”唐纳德回答道。“以后再也不种了。”
　　库珀望着滚滚黑烟，思忖着这么做是否妥当，他的肠胃告诉他很有可能。不管怎样，秋葵有什么好的？黏糊糊的玩意儿，除非油炸了吃。可以用来给汤勾芡。是奢侈品，不是主食。这损失无关紧要。
　　“本来就应该像大家一样种玉米才对，”他边说边上了车。纳尔逊一向勇气大于理智。
　　“要对汉利小姐好一点儿，”唐纳德说道。“她是单身。”
　　“什么意思？”库珀厉声道，心里十分清楚老人的用意为何。
　　“恢复地球人口，”唐纳德说明道。“该开始尽好你自己的本分了。”
　　他似乎一天比一天吵闹。库珀觉得老人不久前跨过了一条不知在何处的界线，此时有点儿在干涉他的私事。
　　“该开始管好你自己的事了，”库珀反击道。但他明白老人这么说是出于好意。

　　片刻之后，皮卡已经飞驰在土路上。库珀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咖啡。墨菲被夹在了他和汤姆中间。
　　“好了，”一档快到全速时，他对她说道。“换二档。”
　　墨菲用力将换挡杆推到二档，库珀又抿了口咖啡，松开了离合器踏板。
　　几秒钟后，卡车速度提了上来。“现在换三档，”说完，他再次踩下离合，墨菲则努力推动换挡杆。但她没能挂上三档，只听到变速器嘎吱作响，好像发出抗议声。
　　“要找到档位，笨蛋，”汤姆指责道。
　　“闭嘴，汤姆！”库珀怒斥他的儿子。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斥责，紧接着车子便突然颠簸起来。
　　“你干了什么，墨菲？”汤姆责问道。
　　“她什么都没干，”库珀说道。“有个车胎爆了，仅此而已。”他把车开到路边——到不是为了以防再有车来。
　　“墨菲定律，”汤姆十分幸灾乐祸地说道。他对她扮了个“哎哟”的鬼脸。
　　“闭嘴，汤姆，”墨菲说道，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库珀推开车门，爬下车去察看轮胎，发现确实是瘪得一塌糊涂。他转向汤姆。
　　“拿备胎来，”他说道。
　　“这就是备胎，”汤姆回答道。他开门下车，走到父亲身旁。
　　“好吧，”库珀说道。“那就拿补胎工具来。”
　　“在这地方我要怎么补胎？”汤姆抗议道。
　　“想办法解决，”他告诉儿子。“以后再出什么事儿可不一定总有老爸帮你。”说完，他绕过车尾，走到卡车的另外一侧，发现墨菲斜倚在车边，仍然有点儿恼怒。
　　“你和妈妈为什么要用坏事来给我取名？”她责问道。
　　“没有啊，”他告诉她道。
　　“那墨菲定律？”她问道，话音中流露出五分疑惑，五分愤慨。
　　库珀端详着女儿一副认真的表情，想起了给她取名的时候，他和妻子那时还是一对年轻夫妇。
　　“墨菲定律并不是说坏事一定会发生，”他温柔地解释道，想让女儿真的听懂。“而是说‘可能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那时我们觉得这名字挺不错的。”
　　墨菲眉头皱起，一开始他还以为她要进一步表示抗议，但接着却意识到她已经不在留心听他说话了。她的双眼在望向远处，好似整个人突然转换到了一个他接收不到的频率上。
　　“怎么了？”他问道。但接着他也听到了，是一阵长而低沉的隆隆声，由于多普勒效应而愈发尖锐。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冲来——不，是向他们飞来——而且他确信自己识别出了这种噪音。但这种噪音已经太久没出现了，令他有点儿难以置信。
　　他一把抓住墨菲，推着她回到车内的座椅上，就在此时，一个飞行器从头顶呼啸而过——导弹形状，两翼窄长而末端渐细，与机身成直角。
　　“快来！”他大喊了一声。他跳上卡车，摸索找到了笔记本电脑和连在上面的天线，将它们迅速交给墨菲。汤姆手里拿着千斤顶，正抬头看向这边。库珀向他喊道：
　　“快上车！”
　　“轮胎怎么办？”男孩问道。
　　但此时谁也顾不上担心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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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指望无人机会沿着路飞当然不现实，于是车自然也不能沿着路开。卡车在全速飞驰，将玉米地撕出一条裂缝。三个完好的轮胎和一个颤动的轮毂所经之处，只余下被压平的玉米茎秆。
　　他尽量不去考虑毁掉了多少庄稼，至少这是他自己的田地，不用担心再过几个小时会有一群愤怒的暴民找上门来。况且他这么做也不无道理。玉米是很珍贵，但这东西可并非每天都能见到。
　　或是每月。
　　或是……每年。
　　库珀疯狂地四下扫视，试图在玉米地中看清周遭。但茎秆太高，又有车顶挡着，他的视野实在狭窄。
　　墨菲蜷缩在乘客一侧的车门旁，已经启动了笔记本电脑。这次被夹在中间的换成了汤姆。库珀在自己换挡。
　　“那边！”汤姆大喊道，指向右方。库珀低头向上看去。
　　那东西确实在那儿，就在玉米地上方数米高处。
　　它究竟在做什么？他心想。它在搜索什么？库珀转动方向盘，尾随上去。那东西就像是架没有驾驶舱小型飞机。
　　然后他辨认出了它的轮廓。
　　“是印度空军的无人侦察机，”库珀说道。“机载太阳能电池可以给整个农场供电。”
　　他瞥了一眼汤姆。
　　“你来开车，”他说道。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交换位置，汤姆挪到了司机座上，库珀挤到了中间，拿起笔记本。他将天线交给墨菲。
　　“让天线一直正对着无人机，”他告诉她道。说完，他开始操作电脑。片刻之后，屏幕上便布满了一行行飞速流动的天城文* 。但成功的喜悦又转为失望——信号正变得越来越弱。
　　“开快点儿，汤姆，”他说道。“快跟丢了。”
　　汤姆听从了父亲的命令，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开着旧卡车肆意飞驰，在玉米地中划出一条曲折的轨迹。信号陡然变强，库珀继续努力破解加密。卡车冲出玉米地，驶到一片开阔地上。
　　“爸爸？”汤姆说道。
　　“就快搞定了，”他紧紧盯着屏幕，告诉儿子道。“别停车。”
　　无人机从视野中消失，落到了地平线下。一定是快到附近的山谷了，库珀猜想，否则无人机玩儿不了这一招。
　　“爸爸……”汤姆说道，声音更添了几分紧急。
　　库珀抬头，只见卡车正在高速驶向水库，眼看就要摔下悬崖。他双眼睁圆，心霎时沉到了底。
　　“汤姆！”他大喊道。
　　男孩急忙猛踩刹车。石子击打车底，砰砰连响，卡车打着滑，扬起一片尘土，堪堪停在悬崖边缘。库珀喘着粗气，凝视了前方片刻，心想幸好有一个车胎爆了，否则肯定会开得更快……
　　他转头看向汤姆。
　　儿子只是耸了耸肩。
　　“你让我一直开的，”他说道。
　　库珀的心仍旧跳得飞快，他伸手越过女儿，推开乘客侧的车门，随着墨菲跳下了车，手里拿着笔记本。
　　“可想而知，‘要是我让你要开下悬崖’会是什么情景，”他喃喃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看了看墨菲，以确定她没事。她仍然满怀希望地用天线指着悬崖以外。
　　“我们跟丢了，”她说道。
　　女儿表现出的失望让库珀嘴角笑意更浓。
　　“不，没跟丢，”他说道。此时，无人机再次出现，翱翔而过。他继续用触控板驾驶着无人机，令其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广阔的弧线。无人机在库珀的指令下时而短暂骤降，时而伸直机翼。两个孩子都望着这架机器，望着这个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奇迹。汤姆微微有点儿兴奋，墨菲则显然一脸敬畏。
　　“想试试吗？”他问墨菲道。
　　答案不言而喻。他引导着女儿的手指在在触控板上划动，看着她写满惊奇与喜悦的脸庞，真希望这一刻能持续到永远。
　　但他们还有事情要做。
　　“我们来把它停到水库的边儿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库珀找到一个宽阔平坦之处，让无人机降落，然后一家人驱车驶向那里。卡车缓慢而不稳，地面崎岖，大大小小的石头一路上刮蹭着轮胎已破损成残片的车轮。
　　无人机与卡车差不多长，但管状的机身很是纤细。
　　他用手掌抚摩其平滑的深色表面，想象着当年制造它的一双双巧手，竟觉得自己几乎又变回孩童。真美啊，库珀心想。不久以前，人类还造出过如此美妙非凡之物。
　　“你觉得它这么飞了多久？”汤姆问道。
　　“德里和我国的控制中心早在十年前就都关闭了，”库珀回答道。
　　“飞了十年？”汤姆说道，语气有些怀疑。“那它为什么飞这么低？”
　　“电脑终于被太阳晒坏了，”库珀猜测道。“要么就是在找东西。”
　　“找什么？”墨菲想知道答案。
　　“某种信号吧，“他摇了摇头，回答道。”谁知道呢？”
　　一番察看，库珀在机器表面找到了检修口盖板。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到他自己弄出的响动，以及河水缓缓流过的微弱声音。轻风拂过，混杂了焦玉米和水中腐烂物的气息。与其他的一切事物一样，水库也经历过更美好的时光。
　　他撬开盖板，向内窥视，看到了无人机的电脑。
　　“你要拿它做什么？”墨菲问道。
　　“让它做些对科学负责的事，”库珀说道。“比如开联合收割机。”他抓住电脑的一端，掂了掂重量。有汤姆帮忙，足以将它搬上卡车。
　　“我们就不能放它走吗？”她问道。“它又没伤害任何人。”
　　库珀怜爱地低头看着女儿。她心地善良，感情丰富。这东西已经在天空中自由徜徉了十多年——或许是最后一艘同型号的无人机，甚至可能是最后几架尚存的飞行器之一。想到捕获了它，还要将它束缚在玉米地里，库珀心里也难免感到痛苦。但与墨菲不同的是，他很清楚：在生存需要面前，这样的情感不得不让步。
　　“这东西也得学会适应，”他解释道。“就像我们一样。”

　　他们终于艰难地驱车赶到学校，无人机在破卡车的后斗里放着。就要去参加家长会了，库珀努力克制心中的焦虑。
　　“要怎么办？”他试探着问道。“你们也来吗？”
　　“我有课，”汤姆告诉他道，语气中透着些许优越感。他轻轻拍了拍墨菲的肩膀。“但她得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敏捷地跳下车，墨菲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爸爸，”她开口说道。“我……出了点事儿。呃，他们会和你说的。只是尽量……”
　　“我会生气吗？”库珀扬起眉毛，责问道。
　　“不会生我的气，”墨菲说道。“只是尽量不要……”
　　“别紧张，”他安抚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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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文（देवनागरी / devanāgarī）又称“天城体”，是印度和尼泊尔的一种文字，用来书写印地语、梵语、尼泊尔语、孟加拉语等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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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还是个孩子时，库珀就并不喜欢校长办公室。此刻，他发现自己对这地方更增了几分不喜。他感到紧张不安，神经过敏——几乎就好似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校长威廉·奥卡福尔正在看着窗外，听到库珀进来，便转头向他打招呼。他比库珀年轻一点儿。对一个只管束着不到一百名学生的人而言，他身上不经意间散发出一种与这份工作很不相称的权威。而深色西装与黑色领带更是加强了这一印象。库珀愈发紧张。
　　三十年前他是干什么的？企业高管？军官？还是大学校长？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库珀向她点头示意，她也回以点头。他心中暗忖这位是否就是汉利小姐，不禁想起唐纳德的建议：要对她好一点儿。她金色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穿着保守的裙子和一件浅蓝色毛衣。是得承认，不算难看。
　　“你来迟了点儿，库珀，” 奥卡福尔批评道。他指着办公桌前的空椅子，示意库珀坐下，又瞧了一眼停在窗外的卡车。
　　“啊……路上有个车胎爆了，”库珀说道。
　　“我猜你中途还去了趟亚洲战机商店是吧。”他听起来既不赞同库珀的回答，却又有几分好奇。
　　库珀坐下，努力露出笑容。
　　“这其实是架无人侦察机，先生，”他解释道。“太阳能电池性能出色。”
　　校长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拿起一张纸，仔细看着。
　　“汤姆的测试成绩出来了，”他说道。“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农民。”他将一张纸推到库珀面前。“祝贺你。”
　　库珀看了一下纸上的内容。
　　“他是有干这一行的本事，”他承认道。
　　但汤姆可以做得更好。
　　“那大学呢？”他问道。
　　“大学招收的人数很少，” 奥卡福尔回答道。“资源有限，他们也——”
　　库珀已经听够了。
　　“我仍然一直在交税，”他愤怒地爆发了。“钱都花在哪儿了？现在又不用养军队……”
　　校长慢慢摇了摇头。
　　“反正没花在大学上，库珀，”他说道。“你得现实些。”
　　现实些？库珀只觉得愈发火冒三丈。这可是他的孩子。这可是汤姆。
　　“你现在就要把他排除出去？”库珀坚持道，不愿就这么放弃。“他才十五岁。”
　　“汤姆的成绩实在不够高，” 奥卡福尔回答道。
　　努力控制着情绪，库珀指了指校长的裤子。
　　“你腰围多少？”他责问道。“大约三十六英寸？”
　　奥卡福尔盯着他，一言未发，显然不确定他要表达什么。
　　“裤腿内缝三十英寸？”库珀补了一句。
　　奥卡福尔依然在看着他，还是没理解他的意思。
　　“我不怎么明白你在说——”他眉头微微皱起，开口说道。
　　“你是要告诉我，”库珀语气坚决，“测量你的屁股都需要两组数据，可一次成绩就决定了我儿子的未来？”
　　汉利小姐强忍着不笑出声。看来她还有些幽默感。那很好。但校长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继续故作镇定。只见她又换上了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库珀，” 奥卡福尔说道，试图重占上风。“是个训练有素的飞行员——”
　　“还是个工程师，”库珀插话道，他可不愿意被这个充满优越感的小……校长给蒙骗了。
　　“好吧，”奥卡福尔说道，倾身向前。“但当下的世界不需要工程师了。我们不缺飞机，也不缺电视。我们缺的是食物。”
　　库珀坐回到椅子上，感觉一下子泄了气。
　　“这个世界需要农民，”奥卡福尔继续道。他微笑着，可能是想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孔，但就是给库珀以居高临下的感觉。“像你这样的好农民。还有汤姆。我们这一代处于过渡时期。情况正在好转。也许你的孙子辈——”
　　突然间，库珀只想远离这个男人，远离这场谈话，远离这种处境——远离这一切。
　　“事儿都说完了吗？”他冷不丁问道。
　　但事情向来不会这么简单。
　　“还没，”校长说道。“汉利小姐要和你谈谈墨菲。”
　　库珀不情愿地将视线转移到汉利小姐身上。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是要告诉他说，墨菲不是块上六年级的料？因为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可以给联合收割机做些改装。
　　那些大家伙可以把这地方弄得着实一团糟。
　　“墨菲很聪明，”她开口道，打消了库珀的这一担忧，却更引起他的重重疑虑。“是个不错的孩子，库珀先生。但是她最近有点儿小麻烦……”
　　果然来了，库珀心想。“但是”这两个字。
　　汉利小姐将一本教科书放到桌上。
　　“她把这本书带到了学校，”她说道。“在其他孩子中传阅，让他们看书中关于登月的内容……”
　　“是这本啊，”他认出了这书，说道。“我上学时用的课本。她喜欢书里的图片。”
　　“这是旧的联邦教科书，”汉利小姐说道。“已经被修正版取代了。”
　　“修正版？”库珀问道。
　　“解释了阿波罗计划是假的，那只是为了让苏联破产。”
　　这话太过惊人，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该笑？该哭？
　　还是该勃然大怒？
　　他最终决定出言质疑。
　　“你不相信我们到过月球？”确实，他很清楚始终有群边缘分子，都是些无理取闹的疯子，坚持着这种荒唐观点。但当老师的人也？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散布这种无稽之谈？
　　她对他微笑着，就好似他只是个三岁的孩童。
　　“我相信那是场出色的政治宣传，”她声称道。“苏联投入了大量资源制造火箭和其他毫无用处的机器，导致自己最终破产。”
　　“毫无用处的机器？”库珀问道，感觉心头怒火越发难以抑制。
她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对的，库珀先生，”她语气宽容地说道。“如果我们不想重蹈二十世纪的这种浪费的覆辙，孩子们就必需学习有关这颗行星的知识。而不是去看那些讲述如何离开它的故事。”
　　库珀沉默了片刻，努力想理解这番话。他心头的怒火不仅未熄，反而愈发猛烈，眼看就要爆发。
　　“你说的那些毫无用处的机器中，”他终于开口说道，“有一种叫做核磁共振仪。如果当初哪怕还剩下一台，医生都能及时发现我妻子脑子里的囊肿，而不是在她死后才发现。那样的话，现在坐在这儿听你们说这些的就是她了。那可是好事，因为她一向比我冷静……”
　　汉利小姐先是一脸困惑，接着变得尴尬，继而有点儿被吓呆了，但还没等她来得及说些什么，奥卡福尔就抢过了话头。
　　“我对您妻子的事感到遗憾，库珀先生，”他说道。“但墨菲和几名同学打了一架，就因为争论阿波罗计划这种荒唐事。所以我们觉得最好找您来谈谈，也许您作为家长有什么办法来管教她的行为。”说罢，他便不再开口，只等库珀作答。
　　库珀打量了眼前二人片刻，心中想着此情此景是何等地虚假，想着这世界怎么会时而让你觉得一切都还算正常，时而让你意识到它实际已经颠倒得不可救藥。
　　我已经如此脱节了吗？他思忖着。情况真的已经如此糟糕了吗？
　　大概确实是吧。他没怎么留心过这年头的那点儿新闻，因为他早就意识到了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些政治宣传。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帮人甚至已经发展到了重写教科书的该死地步。
　　奥卡福尔校长与汉利小姐在盼着他开口。他们想知道他准备如何惩罚墨菲的鲁莽行为，准备如何纠正她。
　　应该给他们个回答。
　　“那是当然，”他最终小心掂量着说道。“这样吧，明晚有场球赛，墨菲现在正是喜欢棒球的时候。现场会有糖果、汽水……”
　　汉利小姐的脸上现出赞同的神色。他又想起了唐纳德的话。但是，即便真有续弦的想法，这种女人也要不得，再美的容貌也弥补不了她的愚蠢。他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我想我可以带她去看比赛，”库珀告诉她道。
　　她仿佛没听懂似的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奥卡福尔，漂亮脸蛋上露出一副非常不悦的表情。
　　校长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

墨雪飘·痕

　　几分钟后，他回到停皮卡的地方。“怎么样？”见他走来，墨菲问道。
　　“我，呃……把你弄休学了，”他承认道。
　　“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抱歉，”他喃喃道。
　　“爸爸！”她抬高了话音。“我和你说过不要……”
　　卡车里的无线电突然发出一阵粗厉的响声。
　　“库珀？”无线电劈啪作响。“布茨呼叫库珀。”
　　他勉强松了口气，越过正苦恼着的女儿，拿起听筒，举到嘴边。
　　“我是库珀，请讲，”他回答道。
　　“库珀，你改造的联合收割机出毛病了，”布茨表示。他听起来有点儿激动，这可不寻常。布茨虽然只给库珀管了五年农场工人，但他自小就开始务农，差不多对什么毛病都已经司空见惯。
　　“把控制器关掉几分钟试试，”库珀说道。他仍然能觉察到墨菲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于是尽量躲避着她的目光。
　　“试过了，”布茨回答道。“你应该回来看看，有点儿古怪。”

五

　　一台体积庞大、四四方方的收割机正在向农舍驶去。有点儿古怪？开车路过时，库珀心想。倒不如说，“古怪透顶”。
　　出毛病的不只是这台收割机。已经有十几台自动化农业机器开到他家前院，停了下来，围在门廊旁，好似在等人招呼它们进去。这让库珀想起了一副基督诞生图，机器扮演着其中动物的角色。
　　他和墨菲下了车，想更全面地观察这一诡异场面，这时布茨来了。他一头白发，要比库珀年长些。布茨并不是什么伟大的思想家，但他对农务的了解不逊于任何人。
　　“它们接二连三地离开田地，跑到了这儿来，”布茨说道。
　　库珀走过去，打开收割机的驾驶室，看了看负责操纵机器的自动驾驶仪。
　　“好像有什么在干扰罗盘，”布茨继续道。“比如磁场之类的……”
　　显然如此，库珀心想。但这农舍里有什么东西能产生这种磁力？他想到了无人机，它也是受到了某种未知力量的召唤——即便其目的地并非这栋农舍，也至少就是这片区域。两件怪事发生在同一天，几率有多高？
　　似乎相当低。
　　他转身向农舍走去，对要找什么全无头绪。不过，无论那东西是何物，他都下定决心要将它找出。
　　在厨房里他什么都没看到。墨菲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在找什么，爸爸？”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楼上传来砰地一声，响动不大，但清晰可闻。库珀快步走向楼梯，警惕地一步步踏上，一时间脑海中思绪纷扰。
　　也许是有人一直企图抢劫无人机，而此时正在破坏他的机器，侵入他的农舍？
　　也许并不是有人在搞鬼——而是另一架无人机坠毁到了楼上，正在拼命地用某种命令码呼叫其同伴，结果影响了农用设备的运转。
　　他现在可以肯定了，这绝非巧合——无人机，收割机的表现，相互之间必有联系。
　　该死，要是我能弄清楚是什么联系就好了，不过……他在墨菲的卧室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门开着，他可以看到里面。
　　卧室有一面墙，从地面到天花板整个被装修成了书架。上面摆放的书，绝大多数都曾经属于他的妻子艾琳，就和这个房间一样，她小时候便是睡在这里。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们两人还没结婚。
　　现在这里成了墨菲的房间。
　　他注意到：书架原本都塞得满满的，但此时上面却有几处空缺。缺掉的书在地板上躺着。突然间，他想起了今天早些时候墨菲说过的话。
　　“不是特定的哪几本书，”墨菲跟着他走进房间，说道。“像你说的那样，我在研究。”她拿起一直在上面写写画画的笔记本。纸页上布满了像是条形码的图案。
　　“我计算了空间，”她说道
　　“为什么？”他问道。
　　“以防万一是幽灵想说什么，”她解释道。“我在试摩尔斯。”
　　“摩尔斯电码？”他说道。
　　“对，点和线的组合，用来——”
　　“墨菲，”他尽量温柔地说道。“我知道摩尔斯电码是什么。我只是不认为你的书架想跟你说话。”
　　她看着他，一副伤心与尴尬混杂的神色，但一句话都没再说。

　　唐纳德递给他一瓶啤酒。库珀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漫无目的地望向漆黑的原野。老人在他身旁一把旧椅子上坐着。若论年岁，这椅子可能和他一般大。
　　“要重新设定所有罗盘表和定位系统才能抵消异常，”库珀说道。
　　“什么原因？”唐纳德问道。
　　库珀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入喉清爽，但他永远也无法完全习惯这种味道。用来酿造啤酒的应该是大麦，而非玉米。但如今，承蒙枯萎病的好意，大麦已经和恐龙一样长眠于地下了。
　　“不知道，”他说道，终于承认尽管自己接受过大量看似过时的训练，学到过颇多看似过时的知识，但也还是想不出一个比女儿的幽灵更科学的解释。“如果房子建在了磁性矿上，第一次启动拖拉机的时候就会发现。”
　　唐纳德点点头，抿了口酒。他没再追问，转而说起一个更不愉快的话题。
　　“听起你在家长会上谈得好像不是很顺利。”
　　库珀叹了口气，回想着今天那场冲突，试图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感到那么愤怒。是因为关于阿波罗计划的谎言吗？
　　这只是部分原因，远非全部。
　　“我们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唐纳德，”他说道。“我们是探险者，是开拓者。不是什么守护者。”
　　唐纳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库珀耐心等着。他很清楚，唐纳德若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必定会慢慢掂量——就像是在挑拣玉米粒，只怕将不够饱满的种子撒播到田间。
　　“我小的时候，”他终于说道。“感觉好像每天都有新东西问世。什么小器具啊，新概念啊。每天都像圣诞节一样。但那时可有六十亿人啊……”他摇了摇头。“你可以想象一下。而且每个人都十分贪得无厌。”他挪动身子，朝向库珀。“这世界还不是很糟糕。汤姆会过得很好的——可你是不属于这儿的人。要么晚生了四十年，要么早生了四十年。我女儿明白，上帝保佑她。你的孩子们也明白。”
　　“尤其是墨菲，”他说道。
　　库珀仰头望天，繁星满天之景如今已是不易得见，值得为之熬夜等待。他能辨认出七姊妹星团 *，猎户腰带 **，还有暗淡、泛着微弱红光的火星。人类曾一度要前往那里。他曾要前往那里，至少当初的大体构想是这样。
　　“我们曾经仰望着浩瀚星空，惊叹自身的存在，”他说道。如今却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为怎么活下去犯愁。”
　　唐纳德一脸同情的神色。
　　“库珀，”他说道，“你有自己的专长，可一直没有机会施展。很遗憾。但这不是孩子们的错。”
　　库珀知道自己对此无话可说，也就没想再开口。他只是继续望着夜空。繁星缓缓轮转，肉眼可见的有数千颗，因大气层的阻隔及距离的遥远而不可见的更有数万亿。男人和女人都曾离开过地球，男人更曾到过月球，重写任何教科书都永远无法改变现实。
　　无论这一事实对守护者而言可能有多么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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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姊妹星团，昴宿星团的别称，梅西尔星云星团表编号M45，是一个大而明亮的疏散星团，位于金牛座，裸眼就可以轻易看见，肉眼通常可见的亮星曾有七颗，现有六颗。
**猎户腰带是在猎户座内的一个星群，包含猎户ζ（Alnitak）、猎户ε（Alnilam）、和猎户δ（Mintaka）三颗亮星。

墨雪飘·痕

六

　　老人面前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此时他的双眼正在注视什么，我们无法看到，也不应看到。
　　“五月十四号，”他说道。“永远无法忘记。那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你根本想不到……”
　　画面切换成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孔，也上了年纪，神情和之前的人十分相似。
　　“第一场真正的大沙尘暴滚滚而来时，”他说道，“我还以为世界末日到了。”

　　库珀正心不在焉着，却被球棒的噼啪一声响将注意力暂时拉回比赛现场。
　　只见棒球如决意要突破平流层的火箭般直冲上天，但去势渐缓，在半空滞留了一瞬后落下，划出一道尖锐的弧线，被等着的守场员接杀。他环顾四周半满的看台，只听到零星的掌声。观众似乎并不怎么热情。
　　“我那时候的球手才真叫棒呢，”唐纳德抱怨道。“这都是些什么废物？”
　　这一记高飞球被接杀后，攻方三人出局，守方开始就位* ——他们的球衣上清楚地印着“纽约扬基队”。
　　“我那时候人们都忙着抢食物，根本顾不上打棒球，”库珀提醒他道。“还是想想这进步有多大吧。”
　　墨菲将一袋爆米花递给唐纳德。
　　“好吧，”老人嘟囔着，看了看袋子，那眼神就好似里面装的是粪肥一般。“可是看球赛吃爆米花？太不正常了。我想吃热狗。”
　　只见女儿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热狗是什么？”她问道。
　　库珀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汤姆。与校长谈完后，他还没和儿子说起，不过现在可能是解决这事儿的时候了。过了片刻，稍带着些犹豫，他用一只手臂搂住了男孩。
　　“学校说你将来会接我的班，”他告诉男孩道。“我觉得这很棒。”
　　汤姆一副怀疑的眼神。
　　“你觉得这很棒？”他说道。
　　“你讨厌种田，爸爸，”墨菲高声道。“外公说的。”
　　帮倒忙……库珀转头，皱眉看着唐纳德，他却只是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表示道歉。根本就是帮倒忙。
　　稍稍喘了口气，库珀将注意力转回汤姆身上。
　　“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汤姆，”他说道。男孩沉默了片刻，思索着。
　　“我喜欢你做的事情，”汤姆说道。他并非在开玩笑，也并非在故意说反话，而是在陈恳地回答。“我喜欢我们的农场。”
　　库珀又听到球棒的噼啪一声响，但这一次人群干脆毫无反应。事实上，场上的球手也一样——没人跑垒，没人接球。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将视线移向天空。
　　库珀也抬头看去。

　　“那场景前所未见，”回忆起当时，老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黑压压的。到处都黑压压的。”

　　汹涌沙尘在天际聚集，如一堵高墙般向他们席卷而来。库珀一向认为沙尘暴更像是海啸而非风暴，这一场尤其如此。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臭氧气息，推动沙尘暴的干冷锋过境，驱走了傍晚温暖的空气，风势愈发猛烈。
　　气温已经下降了几度。他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如同一束束蓝白色火苗在幽暗的风暴中摇曳起舞一般，就像是古老神话中的恶魔前来索要献祭了。
也许今后人们真的会这么做，库珀心想。焚烧祭品，以求沙尘暴平息，以求枯萎病减轻。为何不毫不犹豫地丢弃过去一个半世纪以来取得的科学成就？为何不一路爬回巴比伦甚至苏美尔时代？
　　可以确定的是，球赛结束了。人流已经在从体育场中涌出，个个脸上都围着头巾，用来防沙尘。
　　一家人傍晚出来玩儿的计划也只能到此为止。
　　“大家快走，”库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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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球规则：若攻方有三人出局，则双方须攻守互换。

墨雪飘·痕

　　起初库珀还希望能把卡车开得比沙尘暴快些，但此时这希望正在与阳光一同暗淡下去。唐纳德和孩子们在手忙脚乱地用破布塞住通风口，裂缝，以及任何沙尘可能会寻隙而入的地方。
　　凭以往的经验，库珀很清楚这么做于事无补。
　　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沙尘巨兽正在步步逼近，建筑物与道路不断消失在其中。卡车开始颠簸晃动。
　　接着“沙墙”便狠狠撞了上来，四下变得漆黑一片。库珀尽力不让方向盘脱手，拼命想继续沿着路开——倘若车还在路上的话。挡风玻璃前一码开外他便什么都看不清，而且路面破损崎岖，与开在开阔地上几乎没有分别。这天气下实在是容易误入歧路，就像詹森那样，他开着车直接冲进了一条老河床，被沙堆活埋。当然，詹森的方向感从来就没好过。
　　“这一场可够严重的，”唐纳德评价道。
　　少废话，库珀心想。活埋了詹森那场沙尘暴和这场比都差远了。毋庸置疑，沙尘天气一年比一年严重。大自然越来越热衷于重申自己的优势地位。
　　“大家都把口罩带上，”库珀说道。听到这话，墨菲和汤姆都立刻从贮物箱里取出外科口罩，戴在了脸上。
　　风声呼啸，卡车颤动。一片漆黑中间或有片刻微光，库珀驾车艰难前行。能见度只有几英尺，黑暗触手可及。狂风不停地抽打着车身。
　　有一点对库珀而言算是优势：他家周围的地势相当平坦，没有起伏的山坡。一旦发现地势有异，肯定意味着开错了方向。到那时，他便会立刻猛踩刹车，将车停下，等着沙尘暴过去。
　　最终，库珀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将车开回到家。他在镇子和家之间往返过无数次，距离和各个转弯都已深深印在了脑子里。在卡车缓缓驶向农场的路上，他终于有功夫去担心其他事情，去思忖这一次的损失会有多大，有多少块太阳能电池板需要替换，有多少扇窗户已被打碎。天气好转后又会发现有多少株庄稼已被刮倒。
　　农舍地板上该死的沙尘，要花多久才能才能清理掉。还有铺盖、杯子、茶托、水罐……
　　以及内衣。
　　他向车外探视，想看得更清楚些，只见农舍在猛烈的风沙中时隐时现。
　　有块突如其来的金属板重重砸到挡风玻璃上，他猛地向后靠去。一车人过了片刻才缓过来，唐纳德打开乘客侧的车门，拉住汤姆的胳膊，和他一起闭着眼，步履艰难地走向农舍。
　　库珀抓住墨菲，将她拽下了车。
　　即便双眼紧闭，带着口罩，沙尘还是会迷到眼里，吸进肺里。狂风在将一切没有固定牢靠的东西卷起乱抛，可即便好歹安全的地方就在几英尺开外，在这种沙尘暴里仍然很容易迷路。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墨菲，努力前行，终于踏上门廊，跟着唐纳德和汤姆走进前门。
　　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沙尘暴。
　　农舍内，百叶窗啪啪直响，地板和窗沿的缝隙中都不断有沙尘迸射而出。唐纳德砰地一声将前门关上，挡住了狂风挟卷而来的滚滚飞沙。
　　库珀四下扫视，查看屋内的受损情况，突然注意到有一片乌云般的东西正顺着楼梯流下。
　　他看向两个孩子。
　　“你们俩的房间窗户都关上了吗？”他责问道。汤姆点了点头，但墨菲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她瞬间便向楼上跑去，急匆匆地要弥补错误。
　　“等等！”他大喊一声，赶忙去追她。
　　库珀跑到墨菲的房间，却发现她只是站在那里不动，盯着地板看，窗户仍然大开。暴风呼啸，裹挟着沙尘争涌而入。他强忍住爆粗口的冲动，穿过房间，抓紧木质窗框，用力关上。风声立刻小了。
　　没有了风吹，尘土悬浮在空气中，如石墨粉一般微细而阴暗。
　　墨菲还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板，双眼瞪得像餐盘一般大。接着库珀便明白了她为何会这样。浮尘之中有一道道条纹正在成形，好似有一把不可见的巨大梳子正在梳理地板与天花板之间的空气。继而他意识到，尘土其实是正以反常的速度流淌而下，在地板上聚集——并非散乱无章，而是堆积出一条条线，形成一幅清晰可辨的图案。
　　“是幽灵，”墨菲说道。
　　幽灵。这一次库珀没再费心去反驳。他自己也盯着地板看呆了。
　　尘土就好似落到了电线上一般，可地上分明没有什么电线。这景象令库珀想起了他小时候玩儿过的一件玩具。那玩具是他叔叔的，颇有些年头，主要是由一张画着人脸的硬纸板和一个扁平的透明塑料圆罩拼合而成，还配有一块铅笔状的磁铁。圆罩内装有细铁屑，可以拿磁铁在硬纸板后面拖来拖去，使铁屑在人脸上形成头发和胡子。
　　磁场是人眼不可见的，所以，从前面看就好似有一种无形之力在将铁屑拖动成形。然而，只要观察一下硬纸板后面，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发现这个小戏法的源头，也就是产生磁场的磁铁。
　　可此时发生在他眼前的这一幕却不一样。
　　尘土并非金属，磁场对其没有吸引作用。况且，在那图案下面只有地板，并没有任何一只手在操纵隐藏的磁铁。但不可否认的是，有某种东西在吸引尘土，而且并非散乱无章。
　　就像是有人在硬纸板后面拿着……某种东西。
　　他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先是无人机，收割机。
　　现在又是这怪事。
　　“拿上枕头，”他告诉墨菲道。“去汤姆的房间睡吧。”
　　她走了，不过相当不情愿。

墨雪飘·痕

七

　　次日早晨，墨菲醒来，迷迷糊糊地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在哪儿。肯定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地方气味太大。
　　床上的那堆被子中有鼾声响起，她这才明白——由于某些原因，自己在汤姆的房间里。
　　然后她便都想起来了。沙尘暴，敞开的窗户，用尘土画线的幽灵。极其想去看幽灵画了什么，难以入眠。终于睡着，做了好些比平常要怪的梦。
　　好不容易到了早晨。
　　有些冷。她裹了张毯子，离开这里，放轻脚步，顺着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担心着那儿会不会除了一堆尘土什么都没有。倘若真是这样，爸爸肯定会完全不以为意，只当是她的想象力在作怪。
　　换做旁人不认真对待她，爸爸总是想与之争执一番——就像在最近的家长会上那样。可是说到底，他才是最不把她的想法当回事的人。
　　她继续走向自己的房间，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然而，她悄悄走进门后才发现，爸爸早就来了。更令她愕然的是，他可能在这儿待了一整晚。
　　狂风已经平息，农舍内到处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必需尽快清理。
　　除了这儿，除了她的房间内。
　　爸爸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尘土之中的线条图案——有些略粗，有些较细。这使她想起了之前自己在笔记本上画的东西。
　　墨菲坐到爸爸身旁。起初，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一枚硬币。
　　“这不是幽灵干的，”他说道。
　　接着，他将硬币向那幅图案抛去。只见硬币刚飞到一条线的上方，便瞬间转向，径直落下。
　　“是引力。”

　　唐纳德疲倦地爬上楼梯，在艾琳……墨菲的房间里找到了库珀和墨菲，二人仍然在研究地板上的尘土。他们整个早晨都在这儿待着——很可能昨晚一整晚也是。
　　他走进屋内，但谁都没抬头看他。
　　“我要送汤姆上学，”唐纳德告知库珀道，“然后去镇上。”他瞥了一眼地板上的图案，库珀和墨菲都已沉迷于这个科研小项目。
　　“等你们祈祷完了，能把这儿打扫干净吗？”他没好气地问道。
　　没人回答。
　　那好吧……
　　他转身离开，库珀一言不发地从墨菲手中拿过她的笔记本，开始在上面潦草地写写画画。

　　外公和汤姆出门后，墨菲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她的幽灵，思考幽灵在试图告诉她什么。
　　爸爸终于不再无视她房间内发生的怪事了，她感到很高兴，但也开始有点儿恼火。这调查难道不应该是她的事吗？他亲口这么告诉她的，要求她以完全科学的态度进行分析。她照他的话做了，可依然没有受到他的认真对待。
　　现在，亲眼目睹那这怪异的一幕后，他自己却完全陷入其中。
　　还拿走了她的笔记本。

　　不知什么时候，她感到肚子开始咕咕直叫，于是便下楼去做三明治，顺便倒了两杯水，一起带回房间。爸爸很可能也饿了，因为他就没吃早点。
　　这一次进屋时，他抬起了头。
　　“我解出来了，”他指着有粗有细的线条说道。“这是二进制。粗线代表一，细线代表零。”
　　可以看出，他很兴奋。也许从来就没见他这么兴奋过。他两眼放光，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拿起笔记本让她看上面潦草写下的数字。
　　“是坐标，”他说道。

　　几分钟后，他从壁橱内抽出一堆地图，摆到餐桌上，将其中几张丢到一边，然后从剩下的里面挑出一张，铺展开来。只见等高线表示的地形上分布着蓝色曲线表示的河流，以及标有名称的城镇。但河流如今已成干枯的河床；而城镇只余下空空如也的建筑物，逐渐垮塌，化作泥土沙尘。
　　库珀边在地图上寻找边暗自思忖，不知以后还是否会有新的地图。也许吧。但不可能再像这样，通过卫星和和低空飞行获取的信息来完成。日后做地图，只能靠人们手持砍刀，披荆斩棘，用卷尺和照准仪进行测绘。
　　若是他们足够幸运。若是测量学的内容侥幸没被“修订版”教科书删去。
　　他的手指在经纬度给出的地点停住了。地图上什么都没标出，但他本也没指望会有。
　　该来一次公路旅行了。他感到满心渴望。

墨雪飘·痕

八

　　库珀在将睡袋、手电筒和其他必需品装进卡车，墨菲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你不能把我丢下！”她再次抗议道。
　　“外公两小时内就回来了，”他告诉她道，但心里清楚她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都不知道会在那儿发现什么！”她说道。
　　“所以我不能带你去，”他说道。她到底哪儿没明白？她为什么就是听不懂？碰到引力在地板上写下地点方位这种怪事，怎么能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去探明究竟。他可不是白痴。
　　她眨着眼，愤怒地看了看他，转身跑回农舍。
　　女儿肯定要生我的气一段时间了，他寻思着。以后想个办法补偿她吧。总比使她陷入险境强。
　　几分钟后，库珀检查了一番装到车上的东西，感到很满意，便回农舍去取地图，顺便拿些瓶装水。出门前，他犹豫了片刻，向楼上望去，墨菲可能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生闷气。
　　“墨菲！”他叫道，但她没有回答。意料之中的事。他思忖是否该上楼去和她谈谈，却又觉得这么做只会浪费时间。
　　“墨菲，待在家里等外公回来，”他大声喊道。“告诉他我会用无线电联络他。”
　　说完，他出门上车，动身出发。
　　去什么地方？
　　女儿的房间里出现了重力异常。当然，重力异常现象世界各地都有——不吹毛求疵的话，数量多的是。引力与质量密切相关——物体质量越大，造成的时空扭曲程度就越高，对其他物体的吸引力也就越强。
　　但重力异常可不大会在一日之间突然出现在某个人的卧室里，通常也不会给出一幅实际上是二进制地图坐标的图案。坐标表示的位置还相对较近。
　　库珀将地图铺到方向盘上，转身去找笔，但在乘客座位上和贮物箱里都没找到。乘客一侧的腿部空间里有堆东西，上面盖着张毯子。他伸手过去将毯子掀开。
　　一个人冒了出来，咧嘴笑着，头发火红。
　　“天哪！”他惊叫一声，猛地将手缩回。
　　墨菲大笑，爬起来坐到了座椅上。她竟然在大笑。
　　“这可不好玩儿，”他开口道，可她一直咯咯咯地娇笑不停。他正要出言责骂，却不禁哑然失笑。
　　接着便也大笑起来。
　　“要不是我发现了线索，你也不会走这么一趟，”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她指出道。
　　与她一起大笑，共享欢乐。库珀发觉，这感觉真不错。
　　他仍然觉得，带女儿去冒这个险有些不妥。但从长远看来，两人一起来这么一次小小的公路旅行，或许是好事。
　　库珀将地图递给她。
　　“有道理，”他强忍住笑说道。“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吧。”
　　前方，越过平原，便是地平线上起伏的群山。此行要找寻的目的地，正是在诸峰之间。他估摸，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

　　车快要驶入山麓时，墨菲睡着了。在黄昏的微光里，库珀看了看女儿，她的面容与自己和妻子均有几分相似，真是奇妙。一时间，他不由得思索着：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的未来会如何。
　　肯定不应是农民。也不应是农民的妻子。甚至都不应生活在这个 “守护者”的世界，逐渐习惯于越来越少的选择，直到最后毫无选择余地。
　　他将注意力重又转向此间一片漆黑的山麓，思绪不禁飘回那串侵扰了农舍的二进制编码上。那真的不是毫无意义的随机图案吗？自己是否犯了过度解读的错误？
　　怎么会有人拒不相信人类曾经到过月球？
　　他并不因墨菲出手打了那些孩子而责怪她。
　　库珀驱车接连转向，沿着一条窄路蜿蜒前行。夜幕四合，卡车驶入一处山口。群山间空气较为稀薄，可见夜空繁星点点，如无数老友般投下亲切的光芒。这时，他突然感到到有一种渴望涌上心头，一种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渴望。他感到自己好似离开了这个熟悉的世界，正在回到过去更具活力的时代。黑暗之中，群山环绕四周，玉米无处可见，可能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也可能更早。
　　本可以是回到了任何时间。只是，正蜷缩在乘客座椅上睡觉的女儿，明白无误地提醒着他时间箭头*的存在。
　　到达坐标所示的地点时，他仍然在想着熵增不可逆**的残酷。大概就是此地，不过再往前开便没路了，有一道铁丝网围栏挡着。
　　库珀盯着围栏看了一会儿，思忖着为何是会这个地方，为何会是这里。他没在屏障的另一边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那里面肯定没有任何来自宇宙的神秘之物，强大到足以用引力写下信息。但无论如何，自己解出这里的坐标究竟是一时灵感所致，还是纯属痴心妄想，眼看便可见分晓。
　　答案就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可偏偏有一道围栏横亘在中间。
　　女儿仍然睡着。
　　“墨菲，”他轻声叫道。“墨菲。”她睁开双眼，昏昏沉沉地看了看周围，挣扎坐起。
　　库珀示意她看前方的围栏。
　　“再往前开就过不去了。”
　　墨菲瞥了一眼围栏，便又闭上双眼。
　　“怎么过不去？”她睡意朦胧地问道。“你不是带了断线钳吗？”
　　库珀脸绽笑容。不愧是自己的女儿。
　　“勇气可嘉，小姐，”他说道。
　　断线钳在卡车后斗里放着，他下车将其取出。这钳子有些年头，木柄光滑，触手冰凉。他四下看了看，见此地夜色寂静，既无光亮也无声息，便拿起钳子，将钢制钳头架到铁丝网上……
　　突然间，一道炫目的强光袭来，库珀下意识地抬手护眼。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洪亮而刺耳，是计算机合成的电子人声。
　　“不许靠近围栏。”
　　他丢掉钳子，举起双手，在聚光灯的照射下，眼前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别开枪！”他大喊道。“车里是我的孩子！我没有武器！我的女儿——”
　　墨菲在车里坐着，听到一阵尖锐的噼啪声响，立马直起身来。只见蓝光一闪，父亲全身抽搐，接着便像装满了粮食的麻袋一般倒地不起。有沉重的脚步声逼近，砰砰作响，震得车子晃动不止。她拼命向后缩去，竭力转动脑子——竭力不去爸爸出了什么事……
　　车门突然被猛地拉开，炫目的强光倾泻而入。
　　“不要害怕，”一个怪异、非人的声音说道。
　　怎么可能不害怕？她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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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地说，时间箭头是为我们指明时间方向的一些规律。依据这些规律，我们可以明确指出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
**熵是一个物理量。熵增不可逆，其实就是所谓的热力学时间箭头：孤立系统的熵只能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增加，而不会减少。

墨雪飘·痕

九

　　库珀醒转过来。四下明亮，但并非阳光，也并非探照灯的耀眼光芒——却是与自己青年时代回忆中的政府大楼、超市及医院里的灯光别无二致。
　　公共机构的照明灯光。
　　四周的一切也无不与回忆中的感觉相符。每一件器物的表面都保养良好，光洁如新，且不可思议地一尘不染。空气的气味很奇怪，或者说，就没有气味。一丝气味都没有。长期生活在伴随着沙尘和枯萎病的环境中，他早已久闻而不知其味，现在才重又觉得那气味是多么明显。此刻他正在呼吸的空气，经过了过滤和洗涤，十分清洁。
　　非要猜的话，他只能想象自己是在某个工业园区里面。
　　但这绝不可能。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块灰色的长方形厚金属板，体积颇大，但细看之下其实是由数十个部分接合而成——一个由许多小长方体构成的大长方体，就如同自己小时候用积木拼出的建筑一般。
　　在这台机器顶部附近的位置，有一块数据屏幕。
　　脑海中的记忆开始飞速旋转。他想起了将自己电晕的那一击，想起了……
　　墨菲！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这块厚板问道。正是在铁丝网围栏那里听到的电子人声。
　　“我的女儿在哪儿？”库珀质问道。他既惧且怒，整个身体针扎般刺痛。
　　“你的地图上标了这里的坐标，”这机器没有理睬他的问题，反问道。“从哪儿搞到的？”
　　库珀倾身向前。
　　“我的女儿在哪儿！”他大吼道，但这机器依然没有回答。库珀又稍稍细察了它一番，强自镇定心神。
　　“你可能以为自己还在海军陆战队是吧，”他告诉它道。“但海军陆战队早就没了，伙计。倒是有几个你这种家伙在帮我割草……”
　　突然间，这机器两侧部分伸长，中心厚板前倾，变了形态，看着就像是短粗的块状支架支撑起一个厚重的长方体一般，气势汹汹。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它质问道。
　　“不过我觉得你不像割草机，”库珀语气坚决。“看来得大材小用，把你改成吸尘器——”
　　“不可能，”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库珀转身。
　　这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棕色短发，眼睛大而黑亮，嘴长得很富于表情。她穿着一件黑色毛衣，看上去十分干净，就像这个地方一样。
　　“塔斯，”她对这机器说道，“你先下去吧。”
　　旧机器服从命令，将“肢体”收回，又变成了长方体的样子。
　　库珀打量着这个女人，想找出些线索，猜出她可能是谁，又是在代表谁。难不成自己偶然发现了什么非法行动？不幸的是，这么想确实可以解释眼前的许多事情。此地的保密状态，隐藏的机器人，对他的威胁——还有墨菲的消失。可卧室地板上的诡异信息又怎么才能说得通？
　　而且，这些人是在做什么？或许是在制造武器？是某个国家准备撕毁国际裁军条约吗？他很清楚形势的艰难，但到如今无疑人人都应该清楚一点：再次引发战火只会让形势变得更糟。
　　倘若是自己国家的政府在背后操纵一切怎么办？库珀意识到，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此。或许墨菲房间地板上的信息意图并非要吸引他来此，而是要警告他离开。或许那信息与无人机有什么关联。
　　刚进来的女人也在端详他，而且似乎对他还没什么好感。这可让他觉得有点儿不爽。
　　“用前军用机器人做保安，你们也真敢冒风险，”他告诉她道。“这种东西既老旧，控制单元又不稳定。”
　　“政府能拨给我们的资源有限，”她说道。
　　政府。好歹解答了一个问题。虽说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但至少她没有闭口不谈。
　　“你是谁？”库珀责问道。
　　“布兰德博士，”她回答道。
　　库珀顿了一下。这名字好熟悉。
　　“我以前认识一个布兰德博士，”他试探道。“但他是一名教授——”
　　“你怎么就觉得我不是教授？”她眉头皱起，打断了他的话。
　　“——而且远不如你漂亮，”他把话说完。
　　她的脸上现出一副介于怀疑与厌恶之间的表情。
　　“你以为这种轻浮态度能帮你脱离眼前的困境？”她说道。
　　我究竟是在想什么？库珀疯狂地思忖着。突然间，他对墨菲的担忧变得无比强烈。他头脑极其昏乱，虚张声势又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问题是，眼前的局面他实在拿不准该如何应付。一切都太过突然，太过迷惑，墨菲可能遭到的种种对待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当初在直道上空，计算机将他弹射出飞船后，便是与此刻类似的感觉。
　　无能为力。无可驾驭。
　　必须集中思绪。
　　“布兰德博士，”他静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困境’是什么。我很担心自己的女儿，只要让她在我身边，我保证做到有问必答。”他停顿了一下，好让对方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行吗？”
　　她似乎考虑了许久，才转身去和那台机器讲话。
　　“把负责人和那个女孩儿带到会议室，”说完，她又将注意力转回库珀这边。“你的女儿没事，”她说道。“挺伶俐的孩子。肯定有个非常聪明的母亲。”

　　布兰德领着库珀穿过走廊。他可以敏锐地觉察到，那个机器人就在自己身后跟着，不出一两步远——正好在攻击距离之内。尽管嘴上说过要把它改成烤面包机之类的器具，但他心里清楚，倘若真要和那东西打，自己毫无胜算。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的脑壳劈开。
　　库珀发觉，从消耗在走路上的时间可以看出，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它都着实够大——超过了一般武器工厂所需的占地面积。除非这帮人是在造核武器，还有用来发射核弹的洲际弹道导弹。
　　这或许能解释一切。带着这个想法，他开始在脑中构建场景。假设在乌克兰的产粮区上空引爆一颗中子弹，那肯定会除掉庄稼，消灭所有农民——而田地一两年内便可以重新耕种。于是美国队粮食增产。
　　真的可能是这种任务吗？他实在不愿相信。
　　路上经过了不少走廊，通向四面八方。一定是在往什么地方走。不过他没看到任何窗户、天窗或是通往外界的门。这么说他们是在地下？
　　似乎是个可能的解释。否则，肯定早就有人误打误撞发现了此地。况且，建造巨大、肮脏、不道德之物，隐藏在地下正是绝佳选择。该死，这里甚至可能是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的一处旧设施，堆满了曾经庞大的核武库残余的库存。
　　他从未听说这片山脉中建有基地，但当年的冷战原本就秘密重重，不为他所知的幕后拿来出几本书都毫无问题。
　　所见越多，他的疑虑便越发加重。这样一个地方，即便确实位于地下，也必定离不开物资供应。隐藏如此规模的场所，着实需要些……决心。还有对细节的重视。
　　他又想到了身后哐啷作响的军用机器人，这东西离他始终不过一臂之遥。
　　“很明显，你们不欢迎访客，”他说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我们，让我们掉头离开？”
　　“事情没这么简单，”布兰德说道。
　　“怎么就没有，”他说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中流露出恐慌。“我根本不认识你，对这个地方也一无所知。”
　　“你肯定知道，”她反驳道。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妙，因为其言外之意是，就连知道这里的坐标也算知情太多。

墨雪飘·痕

十

　　又焦急不安地走了一会儿，库珀终于被带到目的地——一个典型的老式会议室，墙上挂着一系列照片，中央摆着张大桌子。窗户当然没有。
　　布兰德领着他走进房间。
　　已经有几个人在场了，不过他注意的只有墨菲。感谢上帝，她还活着，而且显然没缺胳膊少腿。至少眼下还没。
　　但他始终无法摆脱这样的感觉：他们父女二人现在身处地下深处，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倘若他们就此失踪，也没人会知道其中缘由。汤姆会接手农场，唐纳德只要身体还允许便会一直帮忙操持。人们会有点疑惑：那个老库珀和他的女儿出了什么事。
　　“大概就是被沙尘暴给埋了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如今这日子，人们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去猜谜。
　　有个老人正蹲在墨菲身旁，与她说话。库珀进来时，她抬起了头。
　　“爸爸！”她大喊一声，跑过房间，冲到他怀里。女儿就在身边的感觉让他沉醉了片刻，但接着他便看到老人站起身来，对他微笑，那张熟悉的面容着实令他惊诧。
　　“你好 ，库珀，”这人说道。
　　库珀一时无言。
　　“布兰德教授？”他终于勉强说道。
　　“请坐下吧，库珀先生，”桌边有人说道。是个年轻人，黑发蓄须。布兰德教授沉默着。
　　库珀有些晕眩，但还是依言照办，拉过一把椅子。墨菲在他身旁坐下。桌边还有五人，其中一人较为年长，戴着眼镜，颇具权威感。
　　“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找到这处设施的，”他倾身向前，质问道。
　　“无意中发现的，”库珀撒谎道。“我在随便搜集废弃物品，碰巧看到了围栏——”
　　此人一手抬起，示意库珀停止解释。他脸上密集的皱纹扭成条条弧线，显然并不赞同这一说辞。
　　“你正坐在世界上最隐秘的地方，”他说道。“没人能随便闯到这儿。当然也没人能随便离开。”
　　“库珀，算了，”布兰德教授说道，“你就配合一下他们吧。”他的声音一如几十年前，沉着镇静。
　　教授是个好人，至少在库珀的记忆中是如此，并非那种会和令人厌恶的丑事沾上关系的人。但曾经有许多事都令他信以为真。
　　他看向布兰德教授，发现自己还是想信任他。
　　也许说出真相是最好的办法，库珀心想。但他从周围一幅幅不友好的面孔可以看出，真相听起来会是多么地疯狂。
　　“解释起来很困难，”他开口道。“我们通过一个异常现象得到了这里的坐标……”
　　“什么样的异常现象？”另一个人出言质问，正是之前让库珀坐下的黑发男人。他的语气中有种紧张感，而且这问题刚一问出，桌边的其余所有人便似乎立刻都更警觉了些。
　　“我不想把那叫做‘超自然现象’，”库珀说道，“但是……”
　　有几个人面现失望之色，转头看向别处，显然并不想听库珀说这些。戴眼镜的人再次倾身向前，脸色及语气均是严肃万分。
　　“你得说具体点儿，库珀先生，”他说道。“别拖延。”
　　好吧，这就说……
　　“上一场沙尘暴过后，”库珀说道。“在尘土中……出现了一幅图案……”
　　“是引力干的，”墨菲直截了当地说明道。
　　突然间，众人目光齐转，呆视着他的女儿，如圣诞节早上的孩童一般兴奋。那个没戴眼镜、黑发蓄须的年轻人看了看布兰德教授，又转头看向库珀。
　　“发生在哪儿的重力异常？”他问道。
　　库珀再次环视四周。
　　“听着，”他言语间多了几分谨慎，“你们对引力这么兴奋我非常高兴，但要想让我继续说，就得给我些保证。“
　　“保证？”戴眼镜的人说道。
　　库珀用手捂住墨菲的耳朵。墨菲看了他一眼，但他没理会。
　　“保证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他凶狠地低声说道。“而且不是被装在后备箱里。”
　　年轻的布兰德博士突然……笑出声来。对此库珀完全始料未及。甚至连戴眼镜的男人也在笑。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吗，库珀？”布兰德教授看着他，显然有些困惑。库珀开始觉得，这个玩笑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不，”库珀说道，感觉自己可能要发狂。“我不知道。”
　　布兰德——漂亮的那个——指向桌子周围的人。
　　“威廉斯，”她先向库珀介绍了戴眼镜的男人，又接着介绍其他人。“多伊尔，詹金斯，史密斯。布兰德教授你早就认识了，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是NASA 的。”
　　“NASA？”
　　“就是NASA，”布兰德教授确认道。“你曾经当过飞行员的那个NASA。”
　　大家都轻声笑了，库珀突然也大笑起来，解脱感如清澈的泉水般流过全身。他瞥了一眼墨菲，发现女儿一脸困惑，完全不明就里。
　　这时，一面墙开始打开，穿过缝隙可以看到一样东西，库珀从未想到此生还会再次得见。那是运载火箭的排气喷嘴。

墨雪飘·痕

　　“我听说NASA早就关闭了，因为你们拒绝从平流层向挨饿的人们投炸弹。”库珀一边对布兰德教授说道，一边走进太空飞船所在的房间，从中穿过，走向这处综合建筑的另一部分。
　　教授摇了摇头。
　　“当他们意识到杀人并不是一个长期有效的解决方案后，就把我们又召集回来，”他说道。“在这处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的旧设施中重建了NASA。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好吧，我至少猜对了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这部分。
　　“为什么要秘密进行？”库珀问道。
　　“公众舆论不能容忍把钱花在太空探索上，”教授说道。“尤其是在大家都吃不饱饭的时候。”
　　所以才要大费周章去说服人们太空计划纯属虚构、骗局，库珀疑云顿消。他又回想起与墨菲的老师汉利小姐的那场谈话。她说过什么来着？“孩子们必需学习有关这颗行星的知识。而不是去看那些讲述如何离开它的故事。”
　　就好似地球的存在与太阳，数不尽的行星、恒星，宇宙的其余部分都毫无干系一般。就好似只要更用力地盯着泥土看，便可得到所需的一切答案一般。
　　走到一扇大门前，布兰德教授将其打开，挥手示意他跟着进去。
　　一如库珀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所遭遇的一切，映入眼帘的东西依旧出乎他的意料。事实上，缓了片刻，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第一感觉是到了外面，但这想法转瞬即逝。在他眼前的，是前所未见的巨大温室设施。土地的面积有种植园大小，全部被罩在玻璃下面。
　　“枯萎病，”教授说道。“七年前小麦就没了，今年又轮到秋葵。现在只剩下了玉米。”
　　这话令他略感心痛。毕竟，他是个农民。
　　“可我们种的比以往都多，”他抗议道。
　　“就像爱尔兰的土豆和尘暴地区的小麦一样，玉米也肯定会绝迹，”布兰德教授说道。“很快就会。”
　　在他们身后，年轻的布兰德博士带着墨菲走了进来，墨菲看着四周，一脸毫不掩饰的敬畏。库珀曾见过这样的地方，虽说是很久以前。可在墨菲眼中，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事物。
　　不过她看起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墨菲有点儿累了，”年轻的布兰德说道。“我带她去我的办公室睡一会儿。”
　　库珀点点头，松了口气。这场谈话女儿可能没必要听。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一等到女儿听不见了，库珀便反对道。“从来都能找到。”
　　“就凭那个坚定的信念——地球属于我们，”布兰德教授补充道，语气略带讽刺。
　　“地球不只是属于我们，”库珀说道。“更是我们的家园。”
　　教授冷冷地凝视着他。
　　“地球的大气层百分之八十都是氮气，”他指出道。“可我们根本不呼吸氮气。”他向一株玉米指去，灰色的斑点、条纹遍布在其叶片上。这种现象，还有一团团肿胀发黏的灰白色玉米粒，都是受感染的明显标志。
　　“但枯萎病会，”教授继续道。“而且枯萎病越严重，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就会越少。”他朝墨菲打了个手势。“最后一批挨饿的人将会是第一批窒息而死的人。你女儿这一代人之后，地球上的人类也就滅絕了。”
　　库珀两眼瞪着教授。他想继续抗议，想为希望辩护。可以培养新品种的玉米。或许后天便会有人提出解决枯萎病的方案。人类曾经十分足智多谋——作为一个种族，人类的特点便在于此。
　　但是，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布兰德教授此时所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一副墨菲的形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呼吸困难，
　　眼睛上、嘴里和鼻孔内都满是沙尘……
　　他转向教授。
　　“拜托告诉我，带我来这里是要解释你准备如何拯救世界，”他说道。

　　他们进入另一间房屋，其规模甚至使前一间都相形见绌。但这一次库珀立刻认出了眼前之物，长久深埋的复杂感情跟着便涌回心头。
这间房屋呈圆柱形，广阔无比，一枚多级火箭立在当中，体型巨大。与实际所需相较，这间发射室竟是大出数倍之多。他此时的感觉，便如蚂蚁身处谷仓之中一般。极高之处，围着一圈反射镜，光芒闪耀，这一次确是阳光无疑。
　　看样子，外面似乎正是黎明时分。
　　“我们并不打算拯救这个世界，”布兰德教授说道。“而是打算离开它。”
　　库珀无法将目光从这枚火箭上移开。他顺势向上看去，不急不忙地欣赏着她每一英寸的美丽。在顶端可见两艘光滑的飞船，腹部相对。他认得出来。
　　“徘徊者，”他低语道。有翼的徘徊者由X-15一类的火箭飞机和随后的航天飞机直接发展而来，在大气层中很容易操纵。然而，不同于其前身的是，这种飞船在太空中也表现得毫不逊色——至少理论上是。还没有一艘徘徊者进入过太空，计划便已被中止。
　　或者只是他如此以为，只是上面在他在被迫退休时如此告知，之后他便被派去在田地里“尽责任”。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轨道上上有一艘多功能飞船，永恒号，这是它的最后一套组件，”布兰德教授说道。“我们的最后一次远征。”
　　最后一次，想着这几个字，库珀神思恍惚。换言之，这并非第一次。他那时候，飞船的数量相当多，但他本以为那些飞船都已被拆散重铸，成为农用设备。可是现在……
　　“其他的运载工具都怎么了？”库珀问道。
　　老人的脸上划过一副新表情，深不可读。
　　“拉撒路*行动，”他说道。
　　“ 听起来真乐观，”库珀回答道。
　　“拉撒路死而复生了——”布兰德博士开口道。
　　“但他得先死，”库珀打断道。“你派了人去寻找新的家园……？”
　　“太阳系里没有能维持人类生存的行星，”库珀说道。“想抵达最近的恒星又要花费上千年的时间。说这纯属徒劳无功都是轻的……”他摇摇头。“你把他们派到了哪儿，教授？”
　　“库珀，”布兰德教授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除非你同意来驾驶这艘飞船。”
　　库珀瞪着他，惊愕失声。
　　“你是我们最优秀的飞行员，”老人补充道。
　　他在说什么？已经几十年过去了。贯穿多数成年时光的经历都在告诉库珀：这整件事根本不可能。然而……
　　不可否认，被要求参加这项行动令他心里一阵激动。
　　继而又使他变得无比谨慎。
　　“我也就勉强离开过平流层，”库珀抗议道。
　　“这些人只碰过模拟器，”教授说道。“我们无法在地球上下指令，也不清楚目的地的情况。我们需要一名飞行员。而且你以前接受的训练正是为了这项行动。”
　　库珀回想起自己接受的训练，绝对没人向他提及过这种事。他曾经想过，也许是火星，最远也就是木卫二。
　　“我一直不知道，”他说道。“一个小时前你都不知道我还活着。这行动不也照样在继续。”
　　“我们别无选择，”布兰德教授说道。“但正好你被带到了这儿。他们选定了你。”
　　想起墨菲的幽灵，尘土中的线条，指明来此路线的坐标，他感到有点不寒而栗。内心深处，他本以为会在这里找到那个神秘的信使，但眼下看来，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然而，从教授的话中可以听出，确实有一个信使存在。这一切并非完全是他的凭空想象。
　　“他们是谁？”他问道。
　　但教授突然沉默下来。库珀知道，自己已经上钩。老人正在静待时机，等鱼咬紧。
　　库珀思索着教授说的话，思索着其不可能性——以及可能性。
　　“我要去多久？”他终于问道。
　　“很难说，”布兰德说道。“好几年吧。”
　　“我有孩子，教授，”他说道。
　　教授点了点头，向上望去，严肃而认真。
　　“到太空去，拯救他们，”他说道。
　　好几年，库珀想着。好几年，但毕竟是个机会。可以活在几乎已然消褪的梦中；可以走出地球，拓展知识的界限。可以做些事情，拯救孩子，拯救大家……
　　可是，好几年？
　　他迎上教授的目光。
　　“他们是谁？”他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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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撒路病死后埋葬在一个洞穴中，四天之后耶稣吩咐他从坟墓中出来，因而奇迹似的复活。详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

墨雪飘·痕

十一

　　回到会议室中，只见屏幕上出现一副太阳系的图像，旁边站着一个人，按之前的介绍，是罗米利。
　　这是个年轻人，头皮光滑得便如抛光过一般，短须黑发，肤色极深，年龄不可能在三十五岁以上。他似乎有些膽怯，讲话的方式古怪而短促，几近令人分心。
　　“我们大约从五十年前就开始探测到重力异常现象，”罗米利说道。“多数是在上层大气中出现的小畸变——我相信你自己就曾遇到过。”
　　起初，库珀还以为罗米利是在说墨菲房间中的图案，但接着便留意到“上层大气”四字。回想起那时的情况，他瞪大了双眼。
　　仪器就像疯了一般。
　　操纵装置脱手……
　　“对，在直道上空，”他脱口而出。“那次坠毁——飞行线控系统受到了外力干扰。”
　　“正是，”罗米利说道。“但最为显著的异常现象是这个……”土星突然被拉前居中，可见赭色的条纹带、广阔的土星环以及多颗神秘的卫星。罗米利将图像放大，但他选择的部分既非行星本身，也非任何一颗卫星，而是一小群恒星。
　　随着放大率的增加，库珀渐渐看清，画面上有涟漪泛起，就好似隔着一池被搅动的水。
　　“时空出现了扰动，就在土星附近，”罗米利说道。
　　库珀仔细观察变形的星群。
　　“是一个虫洞？”库珀怀疑地问道。这似乎并不可能。
　　“四十八年前出现的，”罗米利确认道。
　　是一个虫洞，他在心中重复道。是一个虫洞！
　　想进行星际航行，有两个根本问题必须解决。第一便是太空的尺度——实在巨大。星体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从地球到除太阳外最近的恒星，即便是光也要花四年多的时间。
　　假设派一艘飞船去探访距离最近的星际邻居比邻星，航速是光速的一半，那么往返一次需要十六年多。但这样的假设毫无实际意义，因为，他所知的所有飞船航速都远逊于此，与光速相比都根本微不足道。
　　于是，对有史以来人类造出的任何一艘飞船而言，前往比邻星的旅程都要花费成千上万年的时间。至于其他恒星——那些周围更可能有存在生命的行星环绕的恒星——则更是遥不可及。
　　但虫洞……这可是星际航行中的西北航道*，或者比作巴拿马运河更为恰当：有了这一捷径，从香港到纽约的船就不必再绕过合恩角或好望角。
　　只不过虫洞要更好些。这是一种隧道，直接抄近路穿过分隔两地的恼人距离， 所需的航行时间仅是原本的一小部分。他还记得，相对论预测了虫洞的存在，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一概念仍然只存在于理论领域。
　　或者只是他如此认为。此时在他眼前的，便是一个虫洞。
　　“它通向哪里？”库珀问道。
　　“另一个星系，”罗米利说道。
　　另一个星系？库珀凝神细思。那扭曲的群星图像并不属于地球的天空，或是银河系任何行星的天空。至少，罗米利声称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想法显得荒谬可笑。可这些人的却又实在不像是在作伪。
　　他又想起一件事，当年学习时记住的。
　　“虫洞可不是会自然发生的现象，”库珀说道。
　　回应他的是布兰德博士。
　　“有人把它放在了那里，”她同意道，笑意难抑，乌黑双眸中目光灼灼，令他不得不信。
　　“他们，”他说道。
　　她点点头。“不论‘他们’是谁，很显然他们是在照看我们，”她说道。“通过这个虫洞，我们能去其他星球。出现得太及时了。”
　　“他们把可能宜居的星球放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多伊尔插话道，兴奋之情真切可感。“事实上，根据最初探测得到的数据判断，共有十二个。”
　　“你们派了探测器去？”库珀问道。
　　“我们派了人去，”布兰德教授说道。“十年之前。
　　“拉撒路行动，”库珀猜测道。
　　布兰德教授站起身来，朝会议室的墙壁打了个手势，那里挂着十二幅肖像。库珀之前便注意到过，但并未仔细研究。
　　他们都是宇航员，身穿白色太空服，没带面罩，肩膀上有美国国旗与NASA的标志。他本以为墙上的肖像是几十年前的物品，但此刻才意识到他们的面容自己一个都没认出来。这些都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宇航员。
　　“十二颗可能的星球，”教授说道。“十二架徘徊者飞船载着最勇敢的人出发，视死如归，由了不起的曼恩博士带队。”
　　然后便是多伊尔接着说。与罗米利相比，多伊尔有种专注的特质。
　　“每个人的着陆舱里携带着两年的生命补给，”他解释道，“但他们可以用休眠来延长时间，这样对有机体的观察可以长达十年或者更久。他们的任务是对所到之处进行评估，如果具有殖民的可行性，就发射信号，然后休眠，等待救援到来。”
　　库珀努力去想象这种情景。孤身一人，与家的距离不可思议地遥远，将所有賭注都押到在十二颗星球中能发现一颗宜居星球上。
　　“如果没有可行性呢？”库珀问道。
　　“所以要视死如归，”多伊尔回答道。
　　“因为你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再去探察所有星球，”库珀说道。
　　“对，”多伊尔确认道。“通过虫洞传回数据的方式很初级——每年发送简单的二进制声脉冲，给我们一些线索，指出哪些星球存在可能，”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数据显示，有一个星系可行。”
　　“只有一个？”库珀说道。“那賭得有点儿大了。”
　　多伊尔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一个星系，有三颗可能的星球，”布兰德博士说道。“賭得不算大。”
　　库珀停顿了一下，好让自己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三颗星球，每一颗——或者全部——都有成为新家园的可能。这可是儿孙辈生存的希望。但是，倘若这艘永恒号是现存的唯一一艘深空飞船……
　　“那好，假设找到新家园，”他问道。“然后呢？”
　　布兰德教授看向他，眼神中带有嘉许之色。
　　“那时候才是大賭，”他说道。“有A计划，还有B计划。你没注意到发射室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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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航道（Northwest Passage），或译西北水道，是一条穿越加拿大北极群岛，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道。改经西北航道往返大西洋与太平洋港口，航程可极大缩短。

墨雪飘·痕

　　第一次走进发射室时，库珀只能看到运载火箭以及置于其上的徘徊者。确实，他当即便注意到发射室比实际所需的大了些。但此时再认真观察，他才发现这里简直可说是巨大。巨大到令人难以置信。
　　它的形状及比例都有点像传统的谷仓，但倘若整体按比例缩小到谷仓的大小，那徘徊者及运载火箭只不过是几个大号模型而已。看起来，这个直立圆柱的实际周长有三分之一英里。
　　该死，更长也有可能。
　　这一点尽管异乎寻常，但其实还不是最奇怪的部分——暂且不是。正常的发射井墙面光滑，但这间广阔的圆柱室并非如此。通常而言，发射井的主要功能是在发射时保护其他建筑——最坏的情况是防护爆炸，所以墙面不会有突起物。
　　在他所站之处的上方高处，墙内面上建有几处古怪的构造——事实上仍然在建当中。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又有什么用处。有些看着像是建筑物，但角度怪异，根本无法使用。
　　突然间，他转变了视角，感到有些晕眩。倘若这些构造确实就是建筑物呢？住房、学校、其他设施。如此作想，其用途便清晰起来。然而，它们都是沿着弧线建造的，与地面平行，毫无用处……
　　在地球上，他想道。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在地球上这些构造毫无用处。但在太空中，广阔的圆柱室绕轴旋转，“上下”便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整个圆柱室的墙内面便会成为人们行走的地面。
　　“这整座设施，”他开口道，对自己说出的话仍然有几分怀疑。“是运载工具？还是空间站？”
　　“都是，”布兰德教授说道。“在建造这座以及其他类似的设施上，我们已经持续投入了二十五年的时间。这是A计划。”
　　库珀环视四周这个内外翻转的世界，工程仍处于进展当中。他曾经见过类似的设计方案，但建造地点本该是太空之中，而非行星地表之下。
　　“那要怎么离开地球呢？”他问道。似乎难以办到。即便推进器的功率足够强大，能将其推入轨道，整体结构也会在加速时破裂。如此巨大的物体根本无法应付摆脱地球引力所需的力量。
　　“第一批重力异常现象改变了一切，”布兰德教授解释道。“我们突然明白了利用重力是切实可行的。所以我开始研究理论——同时我们开始建造这座空间站。”
　　库珀可以听出，教授的语气有些不对。
　　“但你还没能把问题解决，”他猜测道，老人冷冷地点了点头。
　　“所以才有B计划，”布兰德博士说道，用乌黑的双眸端详着他。或许是在掂量他？试图判断他是否值得？
　　她打手势示意，领着库珀走到附近的一间实验室，这里摆满了他根本猜不出用途的设备。他们在一个由玻璃与钢材建成的储藏室前停下，其中放置着一系列可移动的架子，架子正面盖着一个个圆形的白色密封盖。布兰德博士抓住一个把手，将其转动，密封盖随即打开，她从中抽出一个圆柱形钢制装置，里面保存着大量小玻璃瓶。
　　凹腔中变得空空如也，一阵冷凝而成的白气冒出，便如天寒时的叹息一般。
　　“问题在于引力，”她说道。“如何才能把一定数量的人类带离这颗行星，还得能生存下去。这里有一种方法。B计划——人口炸弹。接近五千个受精卵，保存在容器中，整体重量还不到九百千克。”
　　五千个孩子，他心想。五千个，就在这么一间小储藏室中，等待着降生到这个世界。
　　“要怎么养育他们？”库珀问道。
　　“飞船上有设备，可以先孵化十个，”布兰德回答道，语气就像是在谈论种玉米。“之后，用代孕的方式让人口指数式增长。三十年内，就会有几百人的殖民地了。殖民的真正困难是遗传多样性。”她指了指装在这一装置中的小玻璃瓶。“这样就没问题了。”
　　库珀看着眼前的东西，内心深处越发觉得不舒服。遗传多样性，的确——如果选择得当，五千个受精卵是可以代表人类变异的整个范围。这样的做法或许有效，但太过客观冰冷，还存在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
　　“难道就这么放弃这儿的人吗？”他问道。
　　“所以A计划要有趣得多，”布兰德博士说道。
　　想着这个被束缚在地球上的巨大空间站，库珀陷入思索。为此已经投入了多少资金？实在是局豪賭——每将一笔钱用于这里，便有一笔钱没用于努力战胜枯萎病，没用于喂饱这颗行星上的人。教授真的确信自己能像变戏法似的想出办法？他似乎已经尽力说服了所有合适的人。
　　或许教授是对的，库珀沉思着。他远比我清楚大局。或许研究枯萎病的人已经断定，人类无法与之抗争——正如布兰德教授所言，只是时间问题。或许，他们将资源用在这一计划上，正是因为无论这一切显得多么不切实际，它终究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一定有许多真正聪明的人接受了这一想法。
　　当然，即便聪明人也会犯错。
　　不过，总归是比原本担心的结果要好。感谢上帝，这些人并未回到制造武器、发动战争的老路上。他也并未误打误撞发现一个计划，意欲夺走仅存的一切，将其囤积起来。他们并非在企图从泥土中挤出最后几滴生命之水。
　　不，他们并没有低头屈服，而是昂首仰望。
　　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群星。

　　不久之后，布兰德教授给库珀看了方程式。当年他学过大量数学，但更侧重于应用而非理论，所以这完全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教授的办公室中有十多块黑板，上面写满了方程式，附带图表。他能弄懂一部分，但余下的在他看来倒不如写成楔形文字。
　　“到什么程度了？”库珀问道。
　　“差不多了，”布兰德教授向他保证道。
　　“差不多？你想让我用我的一切搏一个‘差不多’？”
　　教授走近了点。
　　“我想让你信任我，”他说道。布兰德教授的双眼之中似乎燃烧着无限激忄青，库珀意识到，老人为这一行动投入了全部精力，毫无保留。他相信——真心相信——此事可以办到。当年库珀曾瞥见过这种狂热目光，但始终不懂其背后隐藏着什么。
　　如今他懂了，是人类的生存。
　　“接受了那么多年的训练，”他说道。“但你从未告诉过我。”
　　“我们不能总是公开一切，库珀，尽管我们想这么做。”教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次行动，你能告诉你的孩子什么？”
　　这是个痛处，他早就在考虑了。他要告诉汤姆与墨菲什么？世界在走向末日？他即将飞向太空，竭力拯救世界？倘若多年前便已知晓，自己是为这样的行动而接受训练，他的反应又会如何？
　　一切都无从得知。时光飞逝，往事纷繁，对曾经的那个年轻人，如今他只觉得陌生万分。
　　“为我们找个新家园，”教授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已经解决了引力的问题。我向你保证。”

墨雪飘·痕

十二

　　卡车才刚停下，墨菲便拧开车门，冲向农舍。唐纳德正站在门廊上，看到她飕地一下跑过自己身旁，疑惑地瞪了女婿一眼。
　　库珀只是摇了摇头，便快步进门上楼，去找墨菲。他听到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拖东西的声音。
　　果然，她的房门打不开，只能推开一条缝。没判断错的话，门后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墨菲？”他试探道。
　　“走开！”她喊道。“你要真想离开，就快走！”

　　唐纳德一如往常，几乎不动声色地听库珀讲着。门廊上微微有些凉意，但比起待在农舍里，库珀还是喜欢坐在外面，与夜空为伴。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唐纳德一一道来花了些时间。讲完，他向后一靠，等着看老人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满足过你，对吧，库珀？”唐纳德说道。
　　库珀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很清楚，这话就如同一纸诉状，包含着对自己的谴责。唐纳德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或许会偶尔抱怨几句，但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善于在任何处境中发掘出好的一面。他这种人，数算主恩的时候远比抱怨不公的时候来得多。
　　这本身没什么错，库珀沉思着。世界需要像唐纳德一样的人，一向需要。但只有这一种人并不够。世界还需要有人扬帆涉险，跨越重洋，发现未知的土地。那些人多数都不会去“数算主恩”。
　　“我不会对你撒谎，唐纳德，”库珀说道。“前往太空是我觉得自己生来就该做的事，我也为此激动不已。这样并没有错。”
　　唐纳德思索了片刻。
　　“未必，”老人反驳道。“不要指望自己可以因为错误的原因做出正确的事。做什么事都要先问问‘为什么’——这是基础。”
　　“这么说的话，基础很坚实，”库珀略带悲伤地说道。他抬手一挥，指向田地、远山——指向这个世界。
　　“每年都不下雨，可我们农民只是干坐着说，‘明年吧。’”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岳父。“明年救不了我们，后年也一样。这个世界是一座宝库，唐纳德。但她如今一直在告诉人类，该离开一段时间了。起源于地球，从不意味着要灭亡在这里。”
　　他不再言语。尽管相信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他还是莫名地感到心里有点空落落。他是对的，唐纳德肯定会明白。
　　孩子们也会。
　　唐纳德掸了掸门廊栏杆上的沙尘。他撅起嘴来，情绪似乎确实有些激动——一反常态地激动。
　　“汤姆不会有事的，”他说道，似乎读懂了库珀的心思。“但你得把墨菲的事情解决……”
　　“我会的，”尽管心里清楚说着容易做着难，库珀还是说道。
　　“不要作出你不知道自己能否履行的承诺，”唐纳德把话说完，直视着他。
　　库珀看向别处，点了点头。
　　他感到负担沉重。

墨雪飘·痕

　　库珀估摸，让墨菲冷静一晚比较好，睡一觉以后她应该容易接近些。但次日早晨，门仍然被障碍物挡着。他只得小心翼翼将门推开，直到可以伸手够到椅子，接着便将椅子从桌子上拉下。然后他将门缝又推大了些，走进房间。
　　墨菲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没有理睬。
　　“你得跟我谈谈，”他说道。
　　她毫无反应，不知是否可能还睡着。
　　“走之前我得把这东西修好，”他说道。
　　他俯下身去，看清了女儿的脸庞，感到全身一震。她的双颊仍然泪光闪烁，泪痕斑驳，可能根本就没睡。
　　“那我让它这么坏着，”她倔强地说道。“你就得留下了。”
　　于是结果是这样吗。
　　库珀坐到床边。他从心底接受了唐纳德的建议，昨晚熬到半夜，一直在练习要说的话。然而，他并没有预料到的是，墨菲仍然这么烦恼。在脑海中排练时，他一直设想与自己谈话的女儿会更平静，更安静。
　　不过，总还是得试一试。他觉得自己知道如何开始。
　　“你们俩出生之后，”他告诉女儿道，“你妈妈跟我说过几句话，我一直都没真正弄明白。她说，‘我看着孩子们，就把自己当成了他们以后记忆中的模样。’”
　　他端详着墨菲，看她是否理解了。
　　至少她看起来在听。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她说，‘就好像我们不再存在，就像我们是幽灵一样，就像我们只是为了成为孩子们以后的回忆一样。’”
　　继续之前，他再次停顿下来。墨菲脸上的表情有点困惑——这不怪她。他自己也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
　　“现在我懂得了，”他说道，“一旦做了父母，我们就只是孩子未来的幽灵。”
　　“你说过幽灵不存在，”墨菲挑衅般回答道。
　　“对的，”库珀说道。“我现在还不能当你的幽灵——我必需存在。因为他们选择了我。他们选择了我，墨菲。你也看见了。”
　　墨菲坐起身，指向书架，书册间有多处空缺。
　　“我弄清信息的内容了，”她边说便打开笔记本。“是摩尔斯电码。”
　　“墨菲……”库珀柔声道。
　　女儿没理睬他。
　　“一个词，”她继续道。“知道是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女儿伸出笔记本，让他看到。

留下

　　“它在说‘留下’，爸爸。”女儿凝视着他，等待回答。
　　“唉，墨菲，”他说道，话音里带着悲伤。
　　“你不相信我？”她说道，双眸中闪烁着抗拒的光芒。“看看这些书。看看——”
　　他伸出双臂，将女儿抱在怀里，不让她再说下去。感到自己如此幼小无助，她不禁身体颤抖。
　　“没事的，”他告诉女儿道。“没事的。”
　　她将脸埋到父亲的肩上，啜泣起来。
　　“墨菲，”他说道，“父亲看着孩子的双眼，会想，‘也许就是他们这一代。也许我的孩子会拯救世界。’每一个孩子长大后，也都想看着爸爸的双眼，想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拯救了世界的某个小角落。但通常，到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就像你，”她抽着鼻子说道。库珀凝视着女儿，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痛苦。
　　“不，”他说道。“我会回来的。”话虽出口，他心里却明白，这正是唐纳德告诉他不要做的事。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帮她挺过去，帮他们两人挺过去。
　　给她希望。
　　可他害怕女儿的下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她问道。
　　墨菲极少想当然。他很清楚，所以有所准备。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两块手表。
　　“这个给你，”他说道，然后指了指戴到自己手腕上的那块。“这个是我的。”
　　她拿过手表，将它翻转过来，好奇地检查着。
　　“当我在外太空高度休眠，”他解释道，“或者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或者靠近黑洞的时候，对我来说时间会产生变化，会更慢些。”
　　墨菲微微皱起眉头。
　　“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可以做个比较，”说完，他等着。
　　他几乎可以看到女儿的脑子在转。
　　“我们的时间快慢会不一样吗？”她说道，语气之中有些许惊奇，他感到一丝放松。倘若她能把这件事看做一场冒险，既是她的冒险也是他的，而且能理解他的承诺……
　　“对，”他告诉女儿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也许我和你会是一样的年龄。想象一下。”
　　女儿脸色变了。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也许恰好说了不该说的话。
　　“等等，墨菲——”
　　“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愤怒地说道。
　　他用恳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必需说点什么，但这已经偏离了剧本。
　　“根本不知道！”她大喊一声，将手表扔到房间地上，转身背对着他，不再理睬。
　　太快了，刚有点转机，便瞬间即逝——抑或转机只是他的臆想。他的计划就这么突然支离破碎，可纵使他知道如何从头再来，时间也已经不允许。
　　“不要让我就这样离开，”库珀恳求道。
　　女儿仍然背对着他。
　　“求求你，”他说道。“我得走了。”他伸出手，放到女儿的肩上，但被她愤怒地甩到一边。
　　“我爱你，墨菲，”他最后说道。“永远爱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缓缓站起身来，感觉一切都沉重万分。他知道，再留一分钟，再留一小时，再留一天，结果也都一样。要么走，要么干脆不走。墨菲不会有事的，总有一天她会理解。
　　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声，他转身看去，但墨菲的脸仍然扭向一边。有一本书刚刚落下。他盯着地上看了片刻，若有所思。
　　然后，他走出墨菲的房间，很不情愿。

　　唐纳德与汤姆在车边等他。
　　“怎么样？”唐纳德问道。
　　“很好，”库珀撒谎道。“非常好。”
　　他转向汤姆，将儿子紧紧抱住。
　　“我爱你，汤姆，”他说道。
　　“一路平安，爸爸，”儿子回答道。
　　“照料好这个地方，听到了吗？”他说道，声音有点哽咽。
　　“你不在的时候，我能开你的车吗？”汤姆问道。
　　库珀勉强一笑。这就是汤姆。踏实、务实，还渴望手握方向盘驾车。
　　“我肯定会让他们把车开回来，”他保证道。不想再多做流连，他坐进卡车，发动引擎。
　　“替我照顾孩子，唐纳德，”他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库珀开车离去。

　　农舍里，听到汽车启动，墨菲的怒气瞬间崩塌，消融成痛苦。
　　原来爸爸不会回来，原来他不是在吓唬人。她跳下床，抓起手表，向楼梯跑去。必须告诉爸爸，必须真的说声再见，必须最后拥抱他一次。

　　库珀看着农舍在后视镜中渐渐消失。即便此刻，他依然十分想回转身去，陪孩子在一起。要是墨菲……
　　心念一动，他伸手将旁边的毯子拉开，上一次那里藏着墨菲，但这时却是空空如也。本就在预料之中，但总得看过才行。
　　他敛聚心神，徘徊者飞船高踞在运载火箭上，等待着他。
　　接着便是倒数计时。
　　十，九……

　　跑下楼时，墨菲差点被绊倒，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厨房，推开家门，冲到门廊上。
　　“爸爸？爸爸！”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八，七……
　　映入她眼帘的只有车轮扬起的滚滚沙尘。卡车在驶向群山，一如当日。可这一次她却没藏到毯子下面。可她却不在卡车上。
　　六，五……

　　库珀再一次向后视镜望去，满目所见却只有飞扬的沙尘。他感到泪水滑落脸颊。
　　四，三，二……
　　一。